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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憤怒》
 [日期:2004-10-26]     來源:  作者:宏偉


  心靈的存在並不因為其完全無形無體而減少其真實性。——雨果

  余傑在《我們的罪與愛》文中敏銳指出北村新作《憤怒》是“一次向雨果的
《悲慘世界》遙遠的致敬”[注釋1]。查閱網上評論《憤怒》的文字,發現有讀者
發帖子說這部作品是一部“中國版的《悲慘世界》”。就此,筆者曾與北村交流
過,問他是不是特別偏愛法國作家雨果(1802-1885)。他說他比較喜歡雨果的
書,比較喜歡人道主義的作品,但說不上偏愛。因此本文想把《悲慘世界》與《憤
怒》來比較閱讀。當然,比較青蛙和茄子的差異無多大意義,比較的前提在於筆
者認為兩部作品在精神上有密切關聯,亦有微妙差異,在關聯和差異之間或可看
出《憤怒》的獨特價值與不足之處。

  我們先從小說三要素(環境、情節、人物)來對照《悲慘世界》(1862)與
《憤怒》(2004),然後再從主旨來看兩部作品相似之處。

  1、 環境。

  雨果在巨著《悲慘世界》的“作者序”中指出他的作品圍繞著十九世紀的三
大問題展

  開:“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他相信如果
這三個問題得不到解決,那麼他的作品就不會過時。而對應這三個問題的是三位
主人公:作品中男子冉阿讓為了養活姐姐的孩子們偷了一塊麵包,結果做了十九
年監獄,出了有牆的監獄後又進了無牆的監獄,無以擺脫悲慘命運;女孩子芳汀
被騙失身,生下小珂賽特,不得不寄養在酒店老闆德納第那裏,辛苦做工想贖回
女兒。但終因失貞的名聲不好而被辭退。她賣了自己的頭髮和牙齒後,仍沒有足
夠的錢給貪得無厭的德納第,只好淪落風塵、被迫賣淫;而她的女兒珂賽特還不
到八歲,就“仿佛一隻為蜘蛛服務的蒼蠅”,“上樓,下樓,洗,刷,擦,掃,
跑,忙,喘,搬重東西;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種笨重的工作”。[注釋
2]正是通過三個人的悲慘遭遇,雨果控訴了那個時代造成這種悲慘現狀的貴族階
級,昭示了革命的正義性,謳歌了共和英雄們的起義壯舉。

  從十九世紀初到現在已經一個世紀了,我們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生存環境、社
會環境得到根本改善了麼?令人吃驚的是,北村在《憤怒》中同樣為我們展示了
一個毫不亞於《悲慘世界》的“悲慘世界”。在這個二十一世紀的悲慘世界中,
馬木生,這位來自江西,在城市打工的農民,不得不在貧窮中走向潦倒乃至犯罪;
他的妹妹馬春(春兒)只有在饑餓中走向墮落,被收容所的人強暴後再去賣淫;
李好這位孤兒被收養前在黑暗中日益走向羸弱,天天沿著鐵路線找人家吃剩下的
盒飯充饑,有一次抓起馬木生還沒有吃完的盒飯就跑,馬木生追她,在追逐中這
位十一歲的小姑娘竟然褲子破裂,露出了屁股。這裏不正好有一位潦倒的男子、
一位墮落的婦女和一位羸弱的兒童麼?他們純潔、善良,不想學壞,那麼,到底
誰逼迫他們的?難道不是貧窮、饑餓和黑暗麼?

  為何過了一百年了,人類依然身處貧窮、饑餓和黑暗?不是大地上的糧食不
夠吃,而是公然流淌的不義所導致。這不能不令我們悲痛和難過。雨果在《悲慘
世界》中說十九世紀是偉大的,因為有了革命和鬥爭,那麼二十世紀將是幸福和
富足的,因為貧窮、饑餓和黑暗一定會消失。可是,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了,我
們的科學在進步,教育在發展,文明在提高,而貧窮不是減少而是增多了,饑餓
不是消失而是頻繁了,黑暗不是退去而是彌漫了。在《憤怒》這一副悲慘畫面前,
我們甚至看到國家的權力機構不但不秉公執法,反而利用手中的暴力對付手無寸
鐵的進城農民。馬木生妹死父亡,上訴無門,內心充滿了荒涼和悲憤,問到了自
己生為農民的土地的腥味。難道這就是我們農民兄弟註定的命運?《憤怒》,正
如題目所警示的,提醒我們如果再不關注農民問題和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如果再
任由權力機構濫用職權,如果再任由不義橫行,那麼像馬木生這樣鋌而走險、揭
竿而起自尋正義之舉的暴力舉動會越來越多。一場風暴正在看似太平的盛世醞釀
著,就像威脅著城市的沙塵暴正滾滾而來。

  2、情節。

  《悲慘世界》的主線是?述冉阿讓的故事。他是修剪樹枝的農民,活不下去
了,偷了一塊麵包,坐了十九年監獄,出獄後滿懷仇恨。沒想到再次行竊時遇到
寬恕和尊重他的卞福汝‧米里哀大主教,被他感化後冉阿讓決定洗心革面、重新
做人,渴望通過埋名和做好事度過一生。偏偏一個叫商馬第的老人被誤認為是冉
阿讓被抓,於是為了對得起良心,已經成為馬德蘭市長的冉阿讓決定自首入獄。
再後來他為了拯救孤女珂賽特,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故意落水,造成死亡的假像,
然後逃走。之後他救出孤女珂賽特,二人相依為命。小說中說,主教教給冉阿讓
何為善,但女兒卻教給他何為愛。可是員警沙威對冉阿讓窮追不捨,最後有機會
抓住冉阿讓時卻被他感化,釋放了他,沙威投河自殺。

  《憤怒》的主人公馬木生也是農民,在家裏活不下去了,和妹妹到城裏打工。
沒想到妹妹慘死,後來趕來的父親失蹤,他決定討個說法,於是上訪。可是苦於
四處上訪沒有說法,他成了專門偷貪官的大盜。再後來他殺死了導致父親死亡的
錢科長逃亡。路上遇到一位牧師的點化,內心深處有所觸動。他便到一個西部小
城埋名立德,廣行善事,甚至成了副縣長。但做好事並沒有給他內心帶來平安。
和冉阿讓一樣,他也收養了一個孤女,在對她傾注的愛中暫時得到解脫。之後,
女兒愛上了他,他便告訴了女兒自己的真實經歷。為了造成自首的局面,女兒檢
舉了他。他也順服了這樣的安排(可以稱之為“間接自首”),被員警孫民逮捕
歸案。但後來孫民也受到馬木生感化,也為了十年前的冤案主動投案自首入獄。
最後,他們都在監獄裏獲得了內心平安。

  從《悲慘世界》到《憤怒》,這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有“受苦—報復—感化—
埋名—立德”這樣的經歷;也都發現立德不能帶來良知平安,因此直接或者間接
入獄,精神上獲得安寧;也都通過收養孤女學會愛;兩人的光輝人格也都感化了
一名員警,使得真正的公義通過犧牲之愛得到成全。

  3、人物。

  雨果的《悲慘世界》和北村的《憤怒》都塑造了明光照耀式的人物,前者是
冉阿讓,後者是馬木生。雨果在冉阿讓身上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讓這一位囚犯
洗心革面成為一個光明磊落、誠實悲憫的愛之使者。他不單身體高大,勇毅過人,
而且樂善好施,慈悲誠懇,敢於舍己。他不僅是一個善良的人,也是一個會愛的
人。

  北村說馬木生是第一個他愛上的筆下人物。這位主人公從小把生命的尊嚴看
得比生活的壓力更為重要,從小就沒法理解自己的母親怎麼會為了活命、吃飯就
出賣自己的肉體給村支書。他即使在快要餓暈的情況下仍然不願去偷輕而易舉可
以到手的五塊錢。平生第一次偷錢良心馬上不安,最後還是分給了乞丐們。後來
他成了大盜並有了團夥,也是被迫無奈。成為強盜他也有“道”:只偷貪官污吏
的錢,偷了錢之後便分給那些最貧窮的人,對城市老百姓他更是秋毫無犯。再後
來他殺死了錢科長,遠走異地去埋名立德,樂善好施,感化了一方百姓,然而內
心卻仍不得平安。最後,在監獄中他才有了安寧。可以說,他無比熱愛正義,追
求良善,也終於學會了愛。因此北村才使得他的監獄在朝陽下鍍上一層金色光
芒,“好像天國的景象”。[注釋3]

  兩位主人公之外的次要人物,比如芳汀與春兒,珂賽特與李好,沙威與孫民
等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也有相近之處,就不一一分析了。

  4、主旨。

  《悲慘世界》和《憤怒》都反映了下層民眾的悲慘生活,也寫出了這個“悲
慘世界”中人們的“憤怒”:求正義之舉。更重要的是,兩部作品都不限於單純
反映悲慘的社會現實,而是寫出了良知和懺悔在人一生中所扮演的重要意義。雨
果在《悲慘世界》中的這段話何嘗不是《憤怒》想要告訴讀者的呢?

  上帝永遠存在人的心裏,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為虛假的良心所左右,它禁
止火星熄滅,它命令光要記住太陽,當心靈遇到虛假的絕對時,它指示心靈要認
識真正的絕對,人性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的現象,可能是我們內心最壯麗
的奇跡……[注釋4]。

  北村何嘗不是在為人類永不會滅絕的道德和良知而寫作?通過馬木生的探
索與懺悔,作品何嘗不是在謳歌“人性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現象?人類絕
對不會埋沒“真正的良心”。

  正像雨果對人性必勝和人心不滅的堅定信念成就了《悲慘世界》的卓越一
樣,北村的基督信仰也促使他從中國當代文學中荒寒的處境中突圍而出,對人類
的良知和道德、悔悟和更新寄予厚望,對弱勢群體給予關注和悲憫。這一點使得
《憤怒》走向了深刻,雖然它略顯單薄,也許還比不上《悲慘世界》的厚重與偉
大。

  基督信仰相信人是按上帝的形象被造的,所以人雖然“身無彩鳳雙飛翼”,
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基督教的使徒保羅說:“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
原顯明在人心裏;因為神已經給他顯明”(《聖經‧羅馬書》1:19);“沒有
律法的外邦人若順著本性行律法上的事,他們雖然沒有律法,自己就是自己的律
法。這是顯出律法的功用刻在他們心裏,他們是非之心同作見證,並且他們的思
念互相較量,或以為是,或以為非。”(聖經‧ 羅馬書)2:14-15)這人心深
處的神,這人心深處的一點靈明,不管是雨果還是北村,都相信主要是指良心。
人的良心就是上帝寫在人心中的法律,是神在人心中發出的微響,時時刻刻在指
引著人類過該過的生活,捨棄罪惡的生活,要求人對神對他者要始終誠實。也惟
有良知才能把愛和公義調和起來,使公義得到真正成全。

  所以,馬木生正是從良心深處獲得了做人的準則,聽到了上帝這微小的聲
音,而這樣的準則不是普通書籍可以給他的,也不是從這個世界從內心之外可以
聽到的,馬木生,這位熱愛讀書的人,幾年前就停止買書了,因為書並沒有教會
他如何生活和做人。“他發現,知道生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一個人在深夜,聽
自己的良心。”[注釋5]“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只有良心平安才能活下去。”[注
釋6]

  然而,也正是良心使得馬木生的自以為義在更高的正義面前飽受折磨。十年
前他自以為通過自己設立的“法庭”公正地殺死了殺父仇人,不認為自己錯了。
可復仇之後,良心一再提醒他:你殺錯了人怎麼辦?“別人不公可以用仇恨、離
棄和蔑視來對待,可是自己不公卻無法離棄,因為人無法離棄他自己的心。”[注
釋7]於是他試圖通過做好事乃至成為工作狂來證明自己是個好人,使自己良心重
獲平靜,卻只能讓他陷入越來越深的孤獨。最後,他順服了女兒的安排,把自己
交付出去,不再自以為是法官,而是把自己當成罪犯,終獲內心平靜。而這份平
靜是以放棄自義和懺悔過去而得。

  這種活躍的良心生活使得馬木生在當代文學中成為一個大寫的人,而這也正
是《悲慘世界》中冉阿讓的主要特質。還是來欣賞一下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對
冉阿讓決定自首前內心活動的驚心動魄之描述片斷——

  我們已經向那顆良心深處探望過,現在是再探望的時刻了。我們這樣做,不
能沒有感動,也不能沒有恐懼,因為這種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驚心怵目。精神
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裏,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異彩,更多黑暗;再沒
有比那更可怕、更複雜、更神秘、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
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的活動。[注釋8]

  人心是廣漠遼闊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和日常行動的時候,
往往黯然神傷![注釋9]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注釋10]

  心靈的存在並不因為其完全無形無體而減少其真實性。[注釋11]

  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那不是他一生的報復中和主教對他的期望中唯一
重要的事情嗎?[注釋11]

  讓那天定的和人為的乖誤進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無表示,
那樣正是積極參加了一切乖誤的活動,那是最卑鄙、喪失人格的偽善行為!是卑
污、怯懦、陰險、無恥、醜惡的罪行![注釋11]

  外表是重入地獄,實際上卻是出地獄!他必須那樣做!他如果不那樣做,便
是什麼也沒有做!他活著也是枉然,他的懺悔也是白費,他以後只可以說:“活
著有什麼意義?”[注釋12]

  這豈不正是馬木生的心理活動?!

  可以說,如此重視良知和懺悔,重視誠實和尊嚴,正是基督教理念給這兩部
著作帶來的巨大影響。這也使《憤怒》能用超驗的價值之光來穿透紛亂的社會現
實,在當代文學比較注重人的下半身的氛圍中突兀而立,開始謳歌大寫的人、精
神的人、價值的人。因此,《憤怒》這部現實主義作品帶上了濃郁的浪漫主義風
格。尤其在人物塑造和作品主旨上。

  接下來,我們來看兩部作品的不同之處。

  1、最大的不同是《悲慘世界》濃墨重彩謳歌了一八三二年的共和革命和街
道起義,整部作品可以說是雨果作為法國大革命信徒的傑作。而《憤怒》卻沒有
過多涉及這方面,即使對於馬木生團夥打擊貪官污吏的“革命”行為也還是進行
了審視。

  我突然覺得有話對他們說。我說,你們知道什麼叫革命嗎?革命有時候不但
拿錢,還搶錢,不叫搶,叫剝奪。剝奪地主老財的錢,但不算犯罪。今天我這也
是拿錢,因為老子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有錢人的錢花不完,還放在櫃子裏漚爛。
這就是不公平……我們沒有害人,我們是為民除害。[注釋13]

  說的時候理直氣壯。但畢竟從雨果的時代到現在近一百年了,北村已不相信
革命和起義的絕對正義性,也放棄了人類在地上可以建立天國的信念。馬木生殺
死錢科長這個公、私生活都敗壞、腐化透頂的壞蛋,不單單是復仇,也是一次關
於公正的演習,他寫了審判書,自己對錢家明進行了審判,以良心和正義的名義
判他死刑,並鄭重在審判書上署上自己的真名。這不就是縮小的革命行為嗎?

  可就是這樣的自認為非常正義的行為,馬木生逃亡後卻像《罪與罰》中拉斯
科尼柯夫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一樣陷入了深深痛苦。因為人畢竟不是蝨子,人
的生命畢竟有著神的形象,是尊貴的,是不可以隨便處決的。北村讓馬木生良心
痛苦並無法以做好事平撫心頭不安,就是為了指出很多時候,所謂的革命者們往
往以真理和正義的名義越過界限去復仇。誰給人權柄呢?是上帝給人的,因此人
應該有所害怕,不可以仗著權柄肆無忌憚。

  《悲慘世界》相信革命、進步,對人類充滿了樂觀,對在地上建立天國的信
念一無所疑。而這一點在《憤怒》中已經不見了。在這一點上,北村睿智地背叛
了法國大革命的道德理想國。北村何以有這種非常深刻、不同於《悲慘世界》的
視角?一方面當然是人類一個世紀以來血淚斑斑的試驗與探索的教訓,另一方面
就是基督信仰所給予作家的透視眼光。

  《憤怒》中馬木生逃亡之際曾聽牧師講解《聖經‧約翰福音》第八章那個故
事,這個故事頗得北村熱愛,在《孫權的故事》中也引用過。

  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就對耶穌
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
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麼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
的把柄。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
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於是又
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出去了,只
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個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
那些人在哪里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啊,沒有。”耶穌說:“我
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聖經‧約翰福音》8:3-11

  正是這個故事使馬木生開始反省自己的罪性,最終在良心的催促下,他不再
把自己當成一個法官,而是當成一個罪犯。因為很多時候也許人沒有勇氣去犯
罪,但並非沒有罪性在心裏氾濫。所以,他扔下了要打別人的石頭,成了那位站
在中間的犯罪的婦人。

  不是通過革命和暴力,而是通過懺悔和寬恕,這正是北村指出的一條不同於
《悲慘世界》革命起義之路的另一條道路。

  2、《悲慘世界》這部煌煌巨著,涉及到苦難、戰爭、愛情、信仰、良知和
法律等諸多方面,氣勢磅?,力透紙背,充滿了人道主義的豪情和浪漫主義的光
輝。而《憤怒》視野比較狹窄,北村的熱情與詩意明顯不如雨果,他的創作風格
也是冷峻有餘,熱情、詩意不足。給人的感覺是北村先有一個創作理念,然後比
較生硬地使各方面硬湊進這個理念內核中,所以就缺少了《悲慘世界》中灌注在
作品中的詩意和賦予人物的“生氣”(黑格爾語)。和《悲慘世界》相比,《憤
怒》中的人物似乎站立不住,大都有點成為抽象的寓言符號。陳佐德枯淡了些,
李好單調了些,孫民乾癟了些,而主人公馬木生又生硬了些。而且整個情節缺少
內在發展動力,顯得突兀、不自然,缺少更多合情合理的因素。

  《憤怒》先有的那個內核該是公義和自義問題。如果人人都認為自己公義,
那麼真正的公義將不復存在,這個社會就成為人和人相互殘殺的地獄。為了說明
這一點,北村不惜讓馬木生這個中國農民多次進行這方面非產深刻的思考,其思
考的結果更多是作家本人的,而未必是馬木生所會和所能想出來的。也許作家太
急於讓馬木生借鑒基督教理念,而忘記了讓他有更多機會浸淫其中。相比之下,
冉阿讓不僅受到大主教感化,還有機會和珂賽特躲在修道院多年,對宗教自然有
更多機會瞭解和接觸,其思考也較合乎情理。

  我們最後談談《憤怒》與基督信仰的關係。

  非常奇怪,北村這位基督徒作家所寫的《憤怒》反映的未必是地道的基督教
精神。當然,作品寫到了公義和自義問題,寫到了懺悔,寫到了良心,寫到了人
物如何通過自首獲得平安,寫到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寫到了生命的尊嚴,等等。
這些都是和基督教密切相關。但在基本點上,《憤怒》顯然背離了基督教精神。

  其背離之處主要就是作品所隱約透漏出來的人性觀。

  基督教認為人固然是上帝創造的,但人已經墮落了。一方面人還有神的形象
和良心來對上帝律法模糊感知,另一方面人又是全然墮落和敗壞,人性深處充滿
了幽暗和罪孽。因此,對人性的看法必須是平衡的。只提任何一個方面都不是基
督教的看法。顯然,《憤怒》過分誇大了良心的作用,以至於北村通過馬木生所
宣揚的似乎是一種沒有救贖的福音,一種愛的福音和良知的福音。

  從根本上來說,基督教固然有許多美好理念,但這並不是基督教的根本,耶
穌也不主要是作為一個道德高尚的偉大人物。對信徒來說,他是救主。其前提就
是每個人都徹底墮落,良心絕對沒有辦法找到上帝,良心也絕對不是上帝。就像
一個溺水的人不可能拽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己從水裏拽上來。因此基督教信仰強調
他救而非自救。為什麼這麼強調?就是建立在對人根本性墮落的信仰上。

  《憤怒》中的馬木生似乎生下來就與眾不同,“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只有良
心平安才能活下去”。[注釋6]他殺人以前對自己的評價很高,“我有自己的道德
感,我從不多拿人家的東西。我也有愛心,如果我有很多錢,我一定不會獨享,
我會分給別人”;對自己陷入仇恨也有一套解釋,並不怪罪自己,“可是我心裏
充滿仇恨,因為那些有很多錢的人,他們連一塊錢也不想分給我”。[注釋14]殺
人之後,起先他一直認定自己是對的,是公義的,但越到後來卻越來越孤獨,越
來越認為自己錯了,不該自以為義。“他不再純粹從做好事中求得平安,而是希
望出現另一個答案,一個不一樣的答案,在這種期待中慢慢使心情平復。他的夢
開始變化,雖然還是夢見法庭,但他不再是慷慨激昂的那一個。而是坐在審判席
上靜靜聆聽的那一個。”[注釋15]為什麼他會有這種覺悟,也漸漸止息心中的憤
怒?一個主要途徑是聆聽良知的聲音,“它是最好的朋友,它和他交談時也最真
誠,它是最好的導師”[注釋16]。另一個途徑是通過觀察美麗的大自然,“我想,
既然有這麼美麗的世界,為什麼沒有美麗的人生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是
不對的,是哪里出了岔子”。[注釋17]

  所以,通篇看不到馬木生真正獲得了基督教的那種救贖,而是寫他通過良知
和大自然走向了上帝,觸摸到了上帝,獲得了良心信仰。就像冉阿讓一樣,他的
良心成了他的上帝。最後,他所謂的順服也不是在耶穌基督的法庭前,而是在人
間法庭前完成了“順服”,獲得了內心平安。或許,北村這樣寫是一種象徵,但
給人會帶來這樣的看法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從基督信仰來看,這分明是一種謊
言,一種廉價的愛的福音,也註定了在這個人性墮落的黑暗世界中並不可能。

  懺悔,有兩種。一種是?古斯丁那樣在神面前的神義論的懺悔;一種是盧梭
那樣在人面前的人義論的懺悔。盧梭的懺悔之所以是人義論的,是因為連他的懺
悔本身也成為一種變相的控訴,顯出一種因認識到自己能夠懺悔而有的驕傲。馬
木生的懺悔正是近於人義論的,因為他完全借助了自己的良心獲得了絕對的是非
感,成就了一個走向崇高的自我。他擺脫過去罪惡的纏累,絲毫不是因借助外在
於人的耶穌基督的拯救,而是靠內在于人的良知的反省。於是懺悔也就成為人自
我成聖、走向崇高的手段,而不是在上帝面前的誠剖。儘管馬木生也說:“除了
良心,沒一個人能審判別人,也沒有一個人能感動別人,我是一個準備服刑的罪
犯。別讓良心變成特權。”[注釋18]其實,他已經成為一個有著良知特權的英雄。
他放棄了外表的善行,走向了內心的善行。以至於周圍的朋友們、親人們都對他
崇敬有加,認為他崇高。

  可是,基督教認為良心已受罪惡的玷污,並非絕對可靠。基督教思想家、物
理學家和數學家巴斯卡(1623-1662)早就說過:“人們幹壞事從來都沒有像他
們是出自良心而幹壞事時幹得那麼淋漓盡致而又那麼興高采烈了。”[注釋19]請
注意,巴斯卡強調人們幹壞事時,也很可能認為出於良心,像恐怖分子劫機撞擊
世貿大廈事件所顯示的。良心可能會錯,而人自己還以為對,所以並不可靠。所
以,巴斯卡認為基督的救贖是不合乎人的天性良知的:“世上所有的宗教和教派
都以天賦的理性作為指導。唯有基督徒才受約束要向自身以外去汲取自己的規律
並使自己熟悉耶穌基督所留給古人的規律。”[注釋20]“唯一違反天性、違反常
識、違反我們歡樂的宗教,就只是那種永遠存在的宗教。”[注釋21]巴斯卡認為
這就是基督教。所以,通過懺悔、愛獲得平安和快樂,並不是基督教,這是和靠
著修煉獲得解脫的人本宗教一脈相承的。在一個不公不義的社會,靠著推銷愛的
福音建立一個良知社會,簡直是幻想。所以,北村儘管擺脫了法國大革命的革命
情結,但還是陷入了大革命的道德烏托邦情結。在這一點上,他和雨果是精神兄
弟。因此,才把兩部作品拿來比較。

  《悲慘世界》宣揚這種革命加人道的宗教,宣揚良知的力量,這和那個時代
的精神是一致的,因為那是一個革命的時代,也是一個浪漫的時代。過了一百年
了,北村又在宣揚這種不要革命但要人道和良知的人本宗教,和雨果在人性觀上
倒不謀而合。只是對於深深浸泡在整個二十世紀幽暗人性的大多數人來說,這似
乎過於樂觀了。北村過去的寫作一度只注重基督教的特殊恩典,現在又走到另一
個極端,只注重普遍恩典(基督教神學中把良知和大自然作為上帝的普遍啟示和
普遍恩典)。這倒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當然,以上只是本人針對這部作品的一得之見,不管體現了怎樣的信念,《憤
怒》仍不失為北村探索道路上的上乘之作,因為他試圖深刻捕捉並描繪當前的真
實,也試圖給出一條道路。雖然他指出的路不見得正確,但對問題的觀察仍是相
當敏銳和深切的。他所塑造的新人畢竟也是當代文學的一次有益嘗試。


注釋:

  [注釋1]餘傑《我們的罪與愛》,《憤怒‧序》,北京:團結出版社,2004
年版,第2頁。  
  [注釋2][注釋8][注釋9][注釋10][注釋11][注釋12][法國]雨果《悲慘世界》
(二),李丹 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61,272,273,276,
280,281頁。
  [注釋3][注釋5][注釋6][注釋7][注釋13] [注釋14][注釋15][注釋16] [注釋17][注
釋18]北村《憤怒》,北京:團結出版社,2004年版,第305,145,195,196,113,
47,240,146,252,299頁。
  [注釋4][法]雨果《悲慘世界》(五),李丹 方於 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
社,1984年版,第1634頁。
  [注釋19][注釋20][注釋21]][法]巴斯卡《思想錄》,何兆武 譯,北京:商務
印書館,1985年版,第445,447,270頁。

附錄:與北村筆談(04年10月10日)

  宏偉:北村兄,平安!剛對著秋天溫暖的陽光看完兄弟惠寄的傑作《憤怒》,
想對此有些解讀(可能和餘傑很不同)。借此機會想先溝通一下(可能否定性議
論較多,先想聽聽你的想法)。

  北村:宏偉弟兄,你好,歡迎否定和批評。

  宏偉:我讀完此小說後對妻子講述小說情節(這是我們家的“習慣”),她
驚呼說這是中國版的《悲慘世界》。請問你有無看過《悲慘世界》?你如何評價
雨果此作(我似乎覺得你對雨果很有偏愛)?

  北村:我看過《悲慘世界》,不能說我對雨果有偏愛,事實上人道主義作家
我都偏愛,也許更偏愛現實主義作家。

  宏偉:我個人認為你對於馬木生懺悔精神的刻劃非常深刻,不僅動用了《聖經‧約翰福音》第八章作為精神資源,也把良心作為上帝的尺度和律法來使用。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小說仍舊可以稱為你一貫的心靈寫作或良知寫作。你為何非
常強調這一點?

  北村:懺悔是我們處境化的最重要的問題,我會從各種角度來描述它的景
象。但這本書恐怕不是懺悔問題,是公義和自義的問題。

  宏偉:餘傑很讚賞你作品中馬木生愛之磁場的建立和他的愛的舉動對周圍人
的感化。你在作品中肯定良知的價值和愛的力量,基於什麼考慮?

  北村:基於信心以及事實。沒人去寫它,不是沒有。

  宏偉:不管是良知宗教還是愛的宗教與救贖宗教相比絕對不同。是否你已繞
開救贖而致力塑造沒有救贖的道德聖徒,借此推銷愛的福音或良知福音(被朋霍
費爾稱為“廉價的恩典”)?

  北村:這個人不是沒有救贖,而是得到救贖,但我省略了這個過程。有人既
認為我的小說中直接出現救贖不妥,我以為在某種角度有道理。我想通過基督教
核心價值,讓它呈現豐富的生命事實。所以這本書不是一個得救贖去做好事去懺
悔的問題,恰恰是做好事沒安慰的問題。

  宏偉:陳佐松和李好策劃去報案的情節是否太不合乎中國人的情理?馬木生
的作為中國農民的思考與演說是否太知識份子化?他的經歷是否太離奇?你已
經遠離農民生活,何以得知他們目前在想什麼?

  北村:首先,這本身就是一個事實,是我在做電視節目時的一個真實事件,
包括策劃報案。其二,何以說我離開農民?你到北京的上訪村看看就知道了,事
實比我寫的痛苦上萬倍。一個持守我這種立場的作家對此不可能無動於衷。書中
塞進火葬場的事件也是真實的事件。

  宏偉:情欲的煎熬一直是你過去主人公的一大特點。馬木生何以具有如此強
大的免疫力?

  北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這個問題。情欲不是本篇的重點……或說他的罪
不是要表現在這裏。

  宏偉:孫民真能把自己弄進監獄麼(尤其在中國)?是否太誇大良心的作用?

  北村:他不是全依靠良心,他不把自己弄進去,也要進去。因為整個案子要
水落石出了。我非常相信中國人當中也有這樣的人,即使我們沒看到,我想。這
不但是信心的問題,而是事實。也許通過這本小說,有人會看到,這樣把自己交
出也是一種好的選擇。

  宏偉:馬木生殺死錢家明後最大的折磨在於是不是殺錯了人而不在於是不是
殺了人。這一點和《罪與罰》相比,余傑認為馬木生更正義,我則認為在意義上
是削弱。你自己怎麼看?

  北村:不是這樣的,是否殺錯只是一個罪犯開始自我心靈拷問的第一個因素
和契機。弟兄沒看出來嗎?接下去的才是重中之重,跟殺不殺錯人沒有關係。而
是他是否有殺人權柄的問題。

  宏偉:促使你寫作此作的最初衝動是什麼?

  北村:對公義和自義的思考,加上原始素材的碰撞。

  宏偉:你過去的小說主人公一般有兩類:一是比較敏感型和脆弱型,二是精
神聖徒型。馬木生似仍屬於精神聖徒型。你過去小說大概有沉淪墮落或者救贖新
生的模式,本小說似仍未突破。你覺得和過去相比,這部小說創新何在?

  北村:我不知道自己寫過什麼類型,叫一個作家去對自己的作品分型很困
難,但這是我第一個寫出的明光照耀式的人物,所以有人會覺得不真實。我以前
實際上沒寫出過任何一個這樣的我能愛上他的人物。

  宏偉:有人批評你不是貼著人物寫作(如《安娜‧卡列尼娜》)而是高於人
物寫作。如何回應這種批評?

  北村:我接受在技術上對我的任何批評,事實上我的問題不止這個,我在一
篇叫《十作家批判書》中也發現很多對我有用的東西。但我對不理解我的創作中
的核心問題,倍感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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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 Oct 5 22:07:1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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